多年以后的清晨,我独自站在家人的墓前。
青灰色的石碑上凝结着露水,指尖触碰的瞬间,凉意顺着血液流进心底。
我放下白菊,菊瓣上还沾着花店的晨露,像未干的眼泪。
“我带了她做的杏仁饼。”
我从包里取出印着海浪纹样的纸盒。
姐姐今早特意烤的,父亲生前最爱吃的口味。
酥饼在盒子里发出细碎的声响,恍惚间仿佛听到记忆里父亲翻阅报纸的沙沙声。
秋风掠过墓园,掀起我风衣的一角。
去年栽种的常春藤已经攀上相邻的墓碑,碧绿的藤蔓悄悄连接起三个安息之地——父亲、母亲,奶奶还有小雨姐姐。
我蹲下身,用袖口擦去碑文上经年的雨渍,字迹变得清晰起来。
可此刻阳光穿过云层,那道裂痕里竟钻出一株不知名的白色野花,在风里轻轻摇曳。
“我考上心理咨询师了。”
我对着墓碑轻声说,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,“专门帮助那些……曾经和我们一样的孩子。”
身后传来枯叶被踩碎的声响。
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——姐姐身上总带着海水的气息,即使在内陆城市也不例外。
她默默跪坐在我身旁,往小雨姐姐墓前放了个铁皮小船。
“福利院手工课做的。”
她语气平淡,“当年奶奶说,被丢掉的孩子会顺着河找到好人家。”
我们相视一笑,眼里都有泪光。
那只生锈的小船在秋风中微微晃动,仿佛随时要启航。
姐姐突然哼起一首走调的儿歌,是我们小时候奶奶常唱的。
我跟着轻声和,两个三十岁女人的声音叠在一起,竟奇异地抚平了旋律里所有的不和谐。
离开时,姐姐从母亲碑前的白菊中抽出一支,别在我衣襟上。
“走吧,”她挽住我的手,“下午还要去接小满放学呢。”
墓园门口,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。
我们默契地没有回头。
三年前的春天,我站在儿童心理救助中心的玻璃窗前。
看着庭院里一个瘦小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触摸樱花树。
她叫小满,六岁,因为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已经三个月没有开口说话。
粉白的花瓣落在她肩头,她突然仰起脸,对我露出第一个笑容。
手机在这时震动,屏幕亮起姐姐发来的照片——碧蓝的海水中,一只海龟正慢悠悠地从她身边游过。
她戴着潜水镜的脸有些变形,但眼里的笑意清晰可见。
我笑着把手机贴在胸前,窗外的阳光温暖地笼罩着我和小满。
周末的咖啡馆里,Lucas把热可可推到我面前。
“下个月去巴厘岛的机票订好了,”他眨眨眼,“某人说要给我一个惊喜。”
我咬着吸管笑而不语。
抽屉里藏着两枚潜水证——上周我偷偷通过了最后测试。
想到姐姐收到消息时可能会露出的表情,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这么开心?”
Lucas好奇地凑近。
我望向窗外,樱花正纷纷扬扬地落下。
而曾经那个被噩梦纠缠的女孩,如今已经能坦然迎接每一个清晨。
巴厘岛的海比照片上更蓝。
姐姐穿着滑稽的夏威夷衬衫在码头等我们,晒成小麦色的手臂上新增了一个纹身——两个牵着手的小女孩轮廓。
“迟到的生日礼物。”
她捏了捏我的脸,转向Lucas时却突然板起脸,“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……绝对不会!”
Lucas紧张得差点打翻行李。
看着他们斗嘴,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脸颊。
曾经以为永远走不出的阴霾,原来只是人生长河里的一段浅滩。
当我和姐姐勇敢地游向深海,才发现生命给予我们的,远比夺走的更多。
现在的我们,一个治愈心灵,一个探索海洋。
用各自的方式爱着这个曾经伤害过我们,却依然美丽的世界。
这一刻,我突然理解了母亲临终时那个解脱般的微笑——她最挂念的两个还在世女儿,终于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。
而我们也会带着所有的寄托和期望,抚慰更多受伤的期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