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年,向麓城出了件人人议论的大事:不知是谁,买下了万花塘陈阁老的旧宅。
按说,一处宅子的买卖,是惊动不了向麓人的。
向麓人什么没见过!
北方的战乱连连,这群山环抱、“七山二水一分田”的向麓城倒成了福地,以宿觉码头为代表的向麓港,成了天南地北、海内海外客商云集的福气之地。绍圣二年走马上任、为向麓定下“三十六坊”的知州杨蟠,曾留下这样的名篇:
“一片繁华海上头,从来唤作小杭州。水如棋局分街陌,山似屏帏绕画楼”。
这等气象,成了向麓人的胸襟与底气。更何况,向麓还沾过皇家之气:高宗赵构曾从东海青澳门溯瓯江而上,过乐清,泊龙湾,最后抵达江心屿,驻跸于江心普寂禅院,留下“清辉”、“浴光”二款墨宝。高宗将普寂禅院更名为龙翔寺。这千年孤屿,真成了“龙翔”之地。
向麓人纷纷传说,江心屿的月夜“清辉”,让帝王“浴光”后,便有润泽四海的能力。而后,高宗御笔一挥,向麓城便拥有了市舶司。从此,大贾、商船纷至沓来,大宋与海外最好的商品在此交汇斗艳。江心屿的灯塔之火彻夜不息,与月光一道,庇佑所有往来的各国宾朋。
能把这样的向麓人惊到,这事必然不同寻常。
万花塘的这处宅子,原本是陈阁老的。陈阁老何许人也?那可是向麓人引以为傲的“榜眼郎”,后来更是官至刑部尚书、吏部尚书,最终位极人臣,成就宰相之尊。
从这样的人物手中买到宅子,这位新主人的财力已是无需多言,人们更津津乐道的是此人究竟是官还是商,权势究竟有多滔天。
此后的日子里,这宅子的主人尚未露面,就见梓人工匠来了一批又一批,慢慢地庭院初具规模,有好事者爬上墙头一看,眼前的景致又让向麓人炸了一锅:这宅内缀满亭台楼阁、雕梁画栋,有大开大合的湖光山色,也有细腻优雅的曲径通幽。出去和人一说,便有懂行的人啧啧赞叹,说这宅子的品格,即便搬到姑苏,与姑苏城达官贵人的宅子比,也属顶流。
就在人们为这宅子吵翻天的时候,宅子的主人终于现身了。
那是一个三伏天的午后,偌大的瓯江江面竟连一丝风都没有,宿觉码头热成了一块铁板。所有的船工、脚夫都躲进船舱小憩,以躲过这毒辣的日头。
能让拥挤吵杂的宿觉码头忽地变成了一副清雅的画,只有一辆载着伏茶的独轮车,一路吱吱嘎嘎,慢慢推过江边码道。
热天,取清热解暑之百草,制成一桶伏茶,拉至码头,施于日头下干活的人们,是向麓城的人们积德行善的作为。推着伏茶前行的方老汉满心奉行善事的虔诚,纵然头顶烈阳,也要先将这伏茶拉到码头。
方老汉忽觉江面上有动静,抬头一看,却吓了一跳:不知道什么时候,一团巨大的云气聚于宿觉码头上空,那云气之中隐约传出龙吟之声,而这云气的下方,开来了一艘非同一般的大福船。
这福船高大如楼,桅杆风帆都比一般海船要大上一倍,说是海上城寨都不为过。方老汉心想自己是否被晒昏了头,他常年行走江边码道,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福船。
正当方老汉眯着眼看得出神,突然一个山雷,在那云气中炸裂开来,炸得整个宿觉码头抖了一抖。
所有在船舱中休憩的人,全都探出头来,原本想看看天色,却看到这么个庞然大物。
很快,巨大福船荡起的水波,让周边的小船晃荡起来,又是几声炸雷过后,那团云便下起瓢泼大雨来。
让人惊诧的是,那团云下的雨,全部洒落在那艘巨大福船上,靠近福船的小船蹭了些清凉甘露,至于稍远的船和站在江边码道的方老汉,依旧头顶着烈日。
这如同神迹的一幕,看得方老汉不知如何表达情绪......
福船靠近码头,雨云也随之移动,丰沛的雨水瞬间笼了过来,将码头浇了个淋漓尽致,暑气全消。
更为凑巧的是,那船刚一靠岸,雨便慢慢小了,待船工放好了木爪石碇,在码头的桩子上套好了索,云团尽数散去,只留了一朵,正好挡住了日头。
在丝丝凉意与众人诧异的注视下,那船上跳下几位扛着红绸的精壮家丁,家丁迅速将红绸铺在地上,随即便便是一大一小两个人,大的是一位神色威严、身形魁梧的官人,小的是约莫十岁的女娃。
大人牵着孩子,踏上了那红绸。
家丁们齐齐喝道:“擎亭公踏红归乡!”
不止如此,家丁手中的红绸有一匹长,那位“擎亭公”和女娃就踩着红绸朝前走,快走完一匹,家丁便又铺下一匹。
向麓人哪里见过这阵势,很快一传十十传百,码头闹哄哄地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,但也没人敢上前,就这么隔着几步看着。
红绸一匹匹地铺下去,人们特别好奇,这红绸会铺到哪里,这位“擎亭公”会走去哪里。
就这样,前头家丁铺着红绸,中间走着“擎亭公”与女娃,后面闹哄哄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。
路人看到这一幕,全都吓了一跳,不知不觉就不明所以地跟在了后面。
那红绸上的二人,就这么足足走了三里路,到了新河河口。
最后一匹红绸,铺进了一处简陋的窑坊。
“原来是新河窑坊啊!”
众人恍然大悟后,又立刻陷入迷惘:“为何这么大的排场的一位官人,最终走入了这么个小窑坊。”
是啊,新河窑坊算个什么。大客商来向麓城订购瓷器,也必定会选“瓯窑三大家”:城东之华盖窑坊、城西之红霞窑坊、城南之雁池窑坊。这新河窑坊,实在是不入流的。
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,人群中终于有人说话了:“我认出来了,他是郑擎亭!藤桥人郑擎亭!”
人群中亦有几位年长的藤桥人,此刻都露出了惊讶无比的表情:“郑擎亭?他竟还活着?”
接下来的很长时间,向麓坊间都在传着这位“擎亭公”的各种事迹。什么“擎亭公携风雷而来”、“擎亭公踏三里红云”...还有“擎亭公历火重生”,最后这个故事,由来自向麓城西边藤桥镇的乡民们断断续续拼凑而成,大致内容是:
十年前,郑擎亭是藤桥镇风光无两的经商才俊,他的名头传遍了戍浦江畔;可惜就在郑擎亭想顺着戍浦江东进,去往向麓城大展拳脚之时,家中突遭大火,这火将郑擎亭拥有的一切烧了个精光,就连郑擎亭本人也消失不见。
如今他回来了,风姿如有天助,买下万花塘陈阁老宅子的也是他,至于他和新河窑坊的关系,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;因为接下来的几天,这位擎亭公拜会了向麓城的各大官署,各大行当,邀请各地客商来他修饰一新的郑家大宅密谈,更与市舶司提举李峤章公开称兄道弟。
向麓城对于这位擎亭公铺天盖地的追捧,与新河窑坊并无多大关系。
新河窑坊的司务黄世泽,依旧安分守己地埋头做着瓷器。
人们更不会知道,新河窑坊里有位名不见经传的小窑匠,在三里红绸铺到新河窑坊的那一刻起,他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。而他的人生轨迹,将会为向麓城印下一道又一道的历史刻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