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车上跳下来,李墨梅几个健步朝父亲的书房跑去。
父亲和小叔叔正在讲话,今日的父亲看起来比平常更欢喜些,烛火一照,更是红光满面。
李墨梅跳过去,说:“在说什么呢?我也要听!”
李峤章笑着打了她一下,说:“还是没个正形,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?”
李去尘也笑着说:“赶紧给找个婆家,哥哥和我管不动,让她夫君来管她。”
按照平常的李墨梅,定然是气呼呼地断然否认,但今日听到这个,却面露绯红,扭捏了起来。看得李去尘不禁含笑着对李峤章说:“大哥,您看这丫头,应该是情窦初开了。”
李峤章也哈哈一笑说:“能让我李峤章的女儿看中的男子,自然是不差的。”
李墨梅的脸羞得通红,只想找个由头让这话先过去。突然她想到了,说道:“爹爹,你知道吗?今日有人去郑家,向擎亭伯伯提郑家小姐沉芗的亲了!”
此话一出,纵使李墨梅这般大咧咧的姑娘,也瞬间感到,房间里的气味变了。
先是叔叔李去尘,脸色瞬间失去光彩,本来就白,如今更是白如素面;再看爹爹李峤章,居然脸色又红了一分,像个熟透了的大柿子。——此情此景倒是让李墨梅觉得有几分好笑。叔叔和爹爹这是怎么了?
李去尘带点结巴地说:“谁?这向麓城中谁有胆子会这么肥,径直去郑家提亲?”
李去尘的回答让李墨梅很失望,显然小叔叔是不知道这件事的。正当她脑子还没转过来的时候,李峤章却咳嗽了一下,不自然地说:“是我。”
“什么???”李墨梅与李去尘同时脱口而出。
李峤章并未理会二人的失态,继续说道:“我独身太久了。如今四海清平,向麓安居,我也该为自己筹谋。让郑家大小姐来给你当嫂子,给你当娘亲,总没丢了你俩的脸。”
李去尘倒抽了一口凉气,一个没站稳,居然瘫坐在了椅子上。李墨梅一眼就看出来,原来小叔叔对沉芗,是有心思的,却不知藏了多久,有多深。但李峤章仿佛就没看到这一幕一样,端起茶杯喝了一口,喝出了满面春风。
李墨梅此时脑子一片纷乱,事情和她想的很不一样,虽有些契合,似乎并不是坏事,但从内心深处,又生发出一丝不舒服的感觉。
失魂落魄的二人,丝毫没影响李峤章的心情,他兴致勃勃地问李墨梅:“现在轮到你说,你的意中人是谁?”
李墨梅心一横,心想:事到如今,爹爹你也说了意中人,那我也说,你要娶沉芗,定然要答应我嫁周云天。
“我的意中人是新河窑坊的周云天。爹爹可否让那司务黄世泽来家提亲。”
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句话是带着无限欢喜说的,此刻说出口,却是负气的语调。
李去尘已经没有什么心思了,他微怒地说了一句:“你就别捣乱了。”
李峤章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李墨梅,认真地说了一句:“让黄世泽来提亲不是问题,但那周云天得问问自己的斤两,是否有资格,当我李峤章的女婿。”
第二天天刚亮,李墨梅便动身前往新河窑坊。
她要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周云天,她想告诉周云天,要好好炼窑,要功成名就,然后去娶她。
李墨梅来到新河窑坊时,新河窑坊的院门大开,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,在院内忙忙碌碌。
走入院中,眼前的景象让李墨梅眼前一花。
只见那院中一圈,摆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器型的瓯窑陶瓷器:笔洗、杯子、大碗、小碗、斗笠碗;胆瓶、梅瓶、葫芦瓶、贯耳瓶、玉壶春瓶...
周云天的脸色黑红黑红,像是被炉火映照了太久太久,他一刻不停地走动着,从窑坊内搬出陶瓷器摆在院子里。
李墨梅走近,细细地打量每一个瓷器,有些上面绘着山,有些上面绘着水,有些是船,有些人。人里面,有农夫、店家、船家,往来的百姓,还有各国客商,形象惟妙惟肖,甚至能看出他们是从哪个国家来。
“云天师哥,这些是什么?”李墨梅小心翼翼地问。
但周云天并未回答他,只是一刻不停地从里面搬出不同花纹,不同器型的陶瓷器。
若是往日,李墨梅一定会上前,拉住周云天先让他把话说完再干活儿。但今天的李墨梅,格外地安静稳重。她就这样看着周云天走来走去,搬来搬去。
搬完最后一个瓷器,周云天举起双手,抹了把脸,然后仰天长笑。
李墨梅见周云天脸上灰黑白三色掺杂,不禁笑道:“云天师兄看起来像个泥娃娃。”
周云天点点头:“我一直都是个泥娃娃。来,你来看这几日我新炼的。”
李墨梅点点头:“看了一些,为何每一个花纹都不一样?”
周云天挠挠头,想了一阵,又说:“你走远点看。”说完,他便向外走去,走到院门边回过头来看一眼,又摇摇头,左看右看,搬来一张梯子,顺着梯子爬上了院墙。
李墨梅一时玩心大起,也三两下爬了上去,与周云天并排坐在院墙上。
周云天指着院内,说:“看!”
李墨梅定睛一看,一时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。
只见所有摆放于院中的陶瓷,形成了一副山河人间图:那远山,那码头,那江水,那江中的孤屿...
“这是向麓港!那是江心屿!那是翠微山!”
高高低低、大大小小的器具,不同器具上不同的纹饰,居然能组合出这般宏大盛景,这份气魄,这份心力,能想到、能做到的,世间又有几人。
“这套瓷器叫什么?”
“我想管它叫:江山胜览”
“江山胜览?”李墨梅反复念诵着这四个字,眼睛无法从这套瓷器中挪开。
周云天坐在墙头,伸出大手撑住下巴,他没日没夜地忙着,如今也算大功告成。
看着眼前的一切,周云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
“江山万里,只揽一人之胜。沉芗啊,我定可凭这套瓯窑器名扬天下,达成你我百年好合的心愿。”
想到这儿,他只觉得内心充盈无比,随之而来的,是极度的疲倦。为了这江山胜览,他已没日没夜忙了许久。
李墨梅看着,看着,只觉得那风景入了眼,入了心,会化作泪,不知不觉涌上眼眶。此刻她的心也澎湃成了这江山,她忍不住挨着周云天说:“云天哥哥,我心中有你...”
说出这几个字,她已是羞红了脸。不敢偏过头去看周云天。但周云天却一点反应都没有。她有些奇怪,转头一看,周云天居然就这么面带笑容地睡着了!
李墨梅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气恼,举起拳头,捅了周云天一下。周云天动了一动,口齿不清地说:“哈,得去睡一觉了。”说罢,像条泥鳅一样,从墙头顺着梯子到了院中,穿过他的“江山胜览”,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小屋。
新河窑坊的每一个人,都是向麓城中的有家有室之人,只有周云天是孤零零的。他来到新河窑坊后,黄世泽便在院中搭了一个小屋,给周云天当了家。
周云天走进屋中,倒头便睡。
李墨梅跟了进来,坐在床边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:此刻究竟该走,还是该等他醒来,把刚才他没听到的话再讲一遍。
心中纷乱之际,李墨梅不禁抬头打量起了这间小屋。
小屋收拾得干净整洁,各处都摆放着周云天的得意之作,其中桌子上就有李墨梅头上插着的琉璃簪花。
李墨梅拿起琉璃簪花赏玩了一番,又站起来身来,看其他的作品。
看着看着,她的心里莫名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虽然这个房间她来过很多次,但没有哪次是像这次一样,有大把时间可以细细观赏的。但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涌上了心头。
——突然,一个景象闯入了她的脑海:那是,郑沉芗的闺房!?
昨日她在郑沉芗的闺房,表达了对周云天的爱慕,那时她细细地打量过沉芗房中那些周云天所做的陶瓷,那时只觉得,新河窑坊是郑家的产业,那些器具出现在那里是理所应当的。
此刻她才察觉不对,因为,周云天房中摆着的器具,和沉芗房里的一模一样。
同样的位置,同样的器具。
李墨梅揉了揉眼睛,又掐了自己一把,确定不是在做梦。
沉芗房间,这些瓷器、陶器摆放的位置,在脑海中渐渐清晰了起来。她又按照记忆对了一遍,没错,真的是一模一样。
“难不成...”一个让她极度不安的想法在脑海中翻涌开来,想止都止不住。
偏偏就在这时,睡得正深的周云天,在梦里嘟哝了一句:“沉芗...”
仿佛一个惊雷在李墨梅头顶炸开,她勉强站起身,一脸羞愤地朝门外走去。
此时新河窑坊的其他人也来上工,众人看到李墨梅,像往常一样和她打招呼。
她毫无心情搭理这些凡夫俗物,她走过院中,感觉像是踩入了泥沼,她穿过院中的“江山胜览”,听到自己的心,传来瓷器碎裂一地的声音。